江南的梅雨,总带着一种缠绵悱恻又挥之不去的粘稠。推开木窗,目之所及,白墙黛瓦浸润在无边的水汽里,轮廓模糊,仿佛洇开的水墨。青石板路湿滑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偶有行人撑伞踽踽独行,木屐叩击石板的清响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格外空寂,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久居此地的人们,常觉身体也似被这绵密的湿气浸透,无端生出几分沉滞与倦意。于是,那些关于如何调和居所气息、使其与这片水土相谐相生的古老智慧,便在坊间巷陌悄然流转,成为寻常日子里不可或缺的点滴。
先辈们将天地人居的体悟,凝练成简洁的法则。其中流传甚广的,便有关于如何为家宅聚纳生旺之气的五条要诀。这些看似朴素的道理,无声地渗透在庭院的布局、门窗的开合、乃至一桌一椅的摆放之中,试图为栖身之所注入一股清朗流动的生气,驱散那盘踞不去的阴郁湿冷。
柳明轩的指尖抚过涵碧居客厅的雕花窗棂,触感冰凉而湿重,木纹深处仿佛吸饱了百年的水汽。这座百年老宅昔日的华彩早已褪色,精美的梁枋蒙着厚厚的尘灰,空气中弥漫着旧木特有的醇厚,却又顽固地掺杂着一缕若有似无、仿佛自地底渗出的阴冷霉味,丝丝缕缕,缠绕着人的鼻息。
“柳师傅,这宅子……唉,就全仰仗您了。”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柳明轩转身,见老管家佝偻着背立于门边,面色灰败,眼神浑浊,整个人透着一股被这宅子吸干了生气的萎靡。“我家老爷,去岁冬日便一病不起,延医用药无数,终究……终究没能熬过开春的料峭……”他长长叹息,那叹息沉重地砸在空旷寂静的厅堂地面。
柳明轩微微欠身:“老人家节哀顺变。在下自当竭尽所能,令此宅重焕生机。只是……”他话语稍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光线略显昏暗的厅堂,“观此宅格局,坐北朝南,背山面水,本应是藏风聚气的上佳之地。缘何府上主人竟至如此?”疑问悬在空中,带着探究的重量。
老管家布满褶皱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昏花的老眼下意识地瞥向客厅西侧靠墙摆放的一张紫檀雕花矮几,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这……兴许是老爷他……心事郁结过甚吧。”他含糊地应着,声音干涩。
柳明轩不动声色,顺着那瞬间飘忽的目光望去。矮几之上,一盆兰花正静静绽放。叶片修长如剑,碧色深浓似玉,几支花箭亭亭玉立,素雅的花瓣在厅堂西角这片相对幽暗的区域里,绽放出一种近乎诡异的蓬勃生机。这份不合时宜的繁盛,像一道无声的谜题,突兀地镶嵌在沉暮的氛围里。
他缓步走近。紫砂花盆釉色温润,是上好的物件。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搭在冰凉的盆壁上。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寒意,如同初冬薄冰碎裂时逸散的冷气,瞬间透过指尖皮肤,直刺入骨!这凉意迥异于江南梅雨时节的湿冷,它更沉、更凝,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穿透力。
柳明轩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聚拢。他出身营造世家,深谙堪舆与营造相合之理,深知家宅聚气之道,其核心在于“藏风得水,生气内蓄”。家传的“聚气五法”,便是前人智慧凝结的圭臬:其一,“气乘风则散”,需借影壁、屏风、案几等巧妙布设,阻挡穿堂强风,使生气回旋聚拢;其二,“界水则止”,引活水、设浅池,或借湿润土壤滋养地气,令生气停驻涵养;其三,“明堂开阔”,厅堂核心区域务必敞亮通透,如同人之心胸豁达,方能吞吐自如,生气流转无碍;其四,“背实面虚”,坐椅卧床,背后需有坚实屏障依靠,前方则视野开阔,纳生气入怀;其五,“动静相宜”,休憩之所避开门窗气流的直冲,劳作之处则需生气流通顺畅。
而眼前这盆兰,偏偏置于西墙根下。此方位,在柳家世代相传的图谱中,属“秋金肃杀”之位,主收敛沉降。夕阳西斜时,光线幽长,更易生孤清寒寂之象。将一株天性喜温润和煦之气的兰草置于此地,如同将喜暖的鸟雀囚于寒笼,其自身根基或可强撑一时繁茂,但长居于此所聚敛吸纳的,却是此方位沉降收敛的……柳明轩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锐利。
他转身走向厅堂中央,此处本该是整个宅院生气汇聚流转的枢纽——明堂所在。然而,视线所及,几件硕大笨重的红木家具——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一架多宝格——如同横亘的礁石,杂乱无章地堆叠在核心区域,生生将本应开阔的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生气行经此处,如溪流遇阻,必然迟滞淤塞。
“老人家,”柳明轩指向那几件碍事的家具,“这些陈设,是否由来已久?”
老管家点头,无奈道:“是老爷病中畏寒,下人特意搬来挡风的。后来……后来老爷精神不济,也就一直这么放着,没再动过。”
柳明轩心中明了。明堂闭塞,生气不转,恰似人身气血淤堵,焉能康健?他又踱步至原主人昔日最爱盘桓的临窗软榻前。榻后立着一扇精美的花鸟屏风,看似遮挡,然而屏风之后,却是一扇开向侧院窄巷的支摘窗。冷硬的风,毫无阻碍地穿透窗棂缝隙,再绕过屏风边缘,丝丝缕缕地侵扰着榻上之人。此乃典型的“坐空背虚”,主人安坐于此,背后无靠山依托,反受虚风暗袭,长此以往,神思如何安宁?
“此处,”柳明轩的手抚过冰凉的窗棂,“是否常有风从背后袭来?”
“正是!尤其冬日里,那风跟小刀子似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老管家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脸上浮现出感同身受的寒意,“老爷后来总抱怨坐久了脊背发僵发冷,可又舍不得窗外那几竿翠竹的景致……”
柳明轩微微颔首。最后,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落回西墙角那盆看似生机盎然、实则位置悖逆的兰花上。那不合时宜的茂盛,在昏暗中隐隐透出一种孤绝的意味。这盆花,是前任主人珍爱之物,还是一个无意中埋下的隐患?它那深扎于紫砂盆中的虬结根须之下,是否缠绕着这宅邸气息凝滞、主人沉疴难愈的隐秘根源?他需要更近距离地审视,在无人打扰的静寂里。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涵碧居的每一个角落。宅院深处,白日里工匠劳作的喧嚣早已消散,只余下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死寂。白日里厅堂中那缕若有似无的异样凉意,此刻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唤醒、滋养、放大,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弥漫、渗透,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柳明轩并未就寝。他独自一人,手持一盏小巧却异常明亮的羊角风灯,步履轻捷如猫,再次踏入空旷得如同巨大墓穴的客厅。微弱而稳定的光晕,仅仅能照亮他身前咫尺之地,光晕之外,浓稠的黑暗仿佛有生命的帷幕,沉沉垂落,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白日里人声带来的些微暖意早已消散殆尽,此刻的厅堂,只剩下石头、木头和沉寂空气混合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那是一种沉淀了许久的、来自地底的阴寒。
他的目标无比明确——西墙下,紫檀矮几上,那盆静默的兰花。灯盏被他稳稳地放置在矮几边缘,昏黄的光晕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将那盆兰草笼罩其中。叶片在灯光下呈现出墨玉般幽深的色泽,边缘因光线折射,勾勒出冷硬的线条。白日里那不合时宜的繁茂,在深夜孤灯的映照下,竟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仿佛在寂静中燃烧生命的蓬勃。
柳明轩屏住呼吸,俯下身,凑得极近。他要探查的,不是那些招展的叶片或花朵,而是盆土深处隐藏的秘密。他伸出食指,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小心翼翼,一层层拨开盆土表面覆盖的薄薄苔藓。指尖触及的土壤,冰凉坚硬,远超这暮春之夜的正常温度,仿佛触碰的不是泥土,而是深埋地下的寒石。
他的指尖带着探针般的谨慎,继续向下,耐心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紧密粘结的泥土。灯光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将他俯身的身影在墙壁和地面上拉扯、扭曲,投下变幻莫测的巨大暗影。随着泥土被拨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幽幽地、顽固地逸散出来——那不是寻常园土湿润的土腥,也不是植物根茎应有的清新,而是一种陈年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霉腐味道,冰冷、潮湿、带着衰败的暗示,直冲鼻腔深处,令人心头骤然发紧,胃部一阵不适的翻搅。
就在这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弥漫开的瞬间,柳明轩的手指动作骤然停滞!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想中盘绕的、柔韧的植物根须。那东西更细、更密、更冷硬,纠缠虬结得如同无数冰冷的细蛇,深埋在兰草粗壮的根系之下。他小心翼翼地、近乎屏息地拨开最后一点覆盖的泥土,瞳孔在昏黄跳动的灯火下,猛然收缩如针!
羊角风灯昏黄的光晕,死死咬住紫砂盆中被层层拨开的泥土深处。灯光下,柳明轩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沾染着冰凉的湿泥。那与兰草虬结根须死死缠绕在一起的,赫然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湿滑粘腻的深重墨绿!那绝非寻常盆土,亦非石块,而是一层覆盖在某种硬物之上、厚实如同腐烂绒毯般的诡异苔藓!
这苔藓异常繁茂浓密,触手冰凉刺骨,其阴寒之气远超想象。更令人心头发怵的是,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寒气,正丝丝缕缕地、持续不断地透过这层冰冷粘滑的绿色绒毯向上逸散,仿佛盆底深处埋藏着一块永不消融的万载玄冰。那幽幽的寒息无声地升腾,悄然混入厅堂本已凝滞沉重的空气之中,成为这阴冷空间里看不见的一部分。
柳明轩的指尖悬停在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墨绿苔藓上方,那股直透骨髓的凉意仿佛毒蛇般顺着指尖缠绕上来。他凝视着这片在幽暗灯光下泛着死寂光泽的绒毯,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这盆被前任主人视若珍宝、日夜呵护的兰草,它那看似生机勃勃的根须,它的存在本身,是否正日夜不停地从那未知的冰冷源头,贪婪地汲取着某种至阴至寒的秽浊之气?
前任主人缠绵病榻、药石罔效直至撒手人寰的惨痛厄运,其致命的根源,莫非就深埋在这方寸花盆之下、这片墨绿苔藓所覆盖的冰冷秘密之中?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活物,顺着指尖瞬间窜遍柳明轩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抽回手,指尖残留的寒意仿佛蚀骨的毒液,黏附在皮肤上,久久不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擂鼓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如寒潭利刃,死死锁住那盆兰草,以及它根须下那片墨绿苔藓所覆盖的未知深渊。
事态严重远超预估!他猛地站起身,步履带风,快速走向厅堂角落。那里堆放着白日里清理出的几块废弃青砖,棱角分明,沉重冰冷。他弯腰,双手稳稳地捧起一块沉甸甸的砖石,入手是粗糙冰凉的质感。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腐味的空气,柳明轩转身,捧着砖石一步步走回紫檀矮几旁。昏黄的灯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随着步伐晃动,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巨灵。
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高举那块沉重的青砖,对准那价值不菲的紫砂花盆边缘,灌注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哐当——哗啦——!”
刺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涵碧居死水般的沉寂!坚硬的青砖与脆弱的紫砂猛烈碰撞,紫砂碎片、湿润的泥土、断裂的兰根瞬间如黑色的暴雨般四散迸溅!那盆精心养护的兰草连同根须下纠缠的冰冷苔藓,被这雷霆万钧之力整个掀翻,狼狈不堪地滚落在织锦地毯上,泥土如溃堤的浊流,瞬间在名贵的地毯上洇开一片狼藉污秽。
矮几上,只剩下一个碎裂扭曲的盆底残骸,以及盆底位置彻底暴露出来的——一块颜色异常深暗、仿佛浸透了千百年水汽的方形青石板!石板表面,正是柳明轩指尖触及过的那片湿滑粘腻、散发着浓重寒气的墨绿苔藓。此刻,失去了花盆和泥土的遮蔽,一股更为浓烈、更为刺鼻的、混合着浓重水腥与陈年腐朽的阴冷恶臭气息,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猛地从石板缝隙间喷涌而出!
这气息冰冷、凝滞、带着浓烈的衰败与死亡意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客厅的每一寸空间。柳明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寒秽气正面冲击,呛得连连后退两步,紧紧掩住口鼻,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他强忍着剧烈的生理不适,再次凑近细看。借着晃动的灯光,他赫然发现,这块石板并非严丝合缝地嵌在地面,其边缘有着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绝非地基原貌!
“来人!快来人!”柳明轩的声音在空旷死寂、恶臭弥漫的厅堂里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惊雷滚过。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惊恐的喘息和油灯摇曳的光影。值夜的老管家和几个被惊醒的健壮仆役,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却满脸惊惶地举着油灯冲了进来。当数盏油灯的光芒汇聚,照亮矮几上那触目惊心的碎裂狼藉,尤其是那块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布满墨绿苔藓的深色石板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紧接着便是倒吸冷气的声音,睡意被无边的惊惧彻底驱散,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
“这……这下面……是什么鬼地方?!”一个年轻仆役失声惊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挖开!”柳明轩斩钉截铁,指向那块散发着恶寒的石板,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众人,“小心点,用家伙,把它撬起来!快!”
仆役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和深深的恐惧,但在柳明轩那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和眼前诡异的景象压迫下,还是硬着头皮行动起来。铁钎、撬棍被找来,小心翼翼地插入石板边缘的缝隙,几人合力,口中呼喝着号子。
“嘿——哟!用力!”
伴随着一声沉闷滞涩的摩擦声,那块沉重异常、仿佛与地底寒气长在一起的深色石板,终于被缓缓撬起、移开。就在石板离开地面的刹那,一股比刚才浓郁十倍、冰冷刺骨、带着强烈霉烂水腥和尸体腐败般恶臭的秽浊气息,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妖魔终于挣脱束缚,猛地从黑黢黢的洞口喷薄而出,形成一股肉眼可见的灰黑色气旋!靠得最近的仆役猝不及防,被这地狱般的气息正面喷中,顿时双眼翻白,脸色由白转青,弯腰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几乎瘫软在地。
柳明轩强忍着几乎窒息的恶臭和刺骨的寒意,屏住呼吸,将手中风灯尽力向前探去。昏黄的光线如同利剑,迫不及待地刺入那幽暗深邃的洞口——
下方并非预想中的坚实地面或地基,而是一个方形的小小空间,如同一个被刻意遗忘、深埋地下的微型墓穴。窖壁由粗糙的砖石砌成,然而此刻,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完全被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所覆盖:厚厚的、湿漉漉的、如同活物般不断分泌着粘稠汁液的墨绿色苔藓!
它们在摇曳的灯光下泛着滑腻冰冷、如同尸液般的光泽,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攀爬、覆盖在每一寸砖石表面,如同给这微型地窖穿上了一层蠕动腐烂的绿色尸衣。窖底,更是积着一层浑浊不堪、颜色如同凝固淤血般的粘稠黑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腐败恶臭。整个空间,就是一个不断滋生阴寒秽气的恐怖温床!
“天杀的!这……这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儿!”老管家浑身筛糠般抖动着,声音嘶哑,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旁边的仆役搀扶。
柳明轩的脸色在摇曳昏黄的灯光下变得铁青一片。他蹲下身,不顾那足以熏晕人的恶臭,目光如鹰隼般仔细审视地窖边缘的砖石结构和缝隙。很快,他发现了关键——几块砖石之间的灰浆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黑水腐蚀殆尽,留下手指宽的明显缝隙。他伸出手指,沿着那缝隙渗水的走向,一直指向西墙的墙根深处。
“这堵墙外,”柳明轩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彻骨的寒意,穿透了恶臭的空气,“是什么地方?水从何处来?”
老管家此刻已是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无法成言:“墙……墙外……是……是后花园的……荷花池……引水……引水的暗渠……就……就贴着这墙根底下……走……老爷在时……就……就说过那暗渠好像……好像有点渗水……可……可谁也没想到……”
瞬间,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冰冷的线串联起来!柳明轩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整个阴冷污浊的厅堂,声音带着洞察真相的穿透力:“引水暗渠年久失修,池水渗透墙体,在此处地势最低洼的厅堂角落汇聚淤积!又因这石板封死,水气不得蒸发,日积月累,便在这封闭的‘死水潭’中腐败变质,滋养出这至阴至寒、污秽不堪的苔藓毒瘴!此地,早已成了涵碧居内部一个不断散发阴寒秽气的巨大毒瘤!日夜侵蚀着整座宅院的气脉!”
他指向那盆被掀翻在地、根系还沾着黑色粘液的兰草,语气斩钉截铁:“此兰本性喜温润洁净之气,但其根系却深扎在这至阴至寒的污秽源头之上!它表面枝叶繁茂、花开不败,实则是疯狂地汲取了此地淤积的阴寒湿秽之气,转化为自身病态的‘生机’!
这污秽之气日夜蒸腾,被兰叶吸纳转化,又随着植物的吐纳弥漫于整个厅堂,如同无声无息的剧毒瘴雾!人长居此室,呼吸吐纳之间,尽纳此阴寒秽浊入肺腑,气血如何不滞涩凝淤?筋骨关节如何不酸痛僵冷?病邪湿毒如何不乘虚而入、盘踞难去?老主人缠绵病榻、百药难医,其致命根源,竟深藏在这盆他视若珍宝、日夜相对的兰花之下!”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真相如同冰冷的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老管家最后的心防。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般夺眶而出,枯瘦的双手痛苦地撕扯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造孽啊……真是造孽!老爷……老爷他生前最是爱惜这盆兰草,每日晨昏定省般亲自看顾,浇水施肥,夸它开得精神……是镇宅的宝贝……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竟是这日日相对的‘宝贝’,在无声无息中……日夜不停地……吸着他的生气,要了他的命啊!” 悲怆绝望的哭嚎在散发着地狱般恶臭的厅堂里回荡,令人闻之肝肠寸断。
柳明轩看着悲痛欲绝、几近崩溃的老管家,又看看那散发着恐怖恶臭的地窖和狼藉污秽的兰花,眼中没有丝毫解决谜题的轻松,反而愈发凝重如铁。他知道,这仅仅是拨开了迷雾的第一层。他沉声喝令,声音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速取生石灰!艾草!大量取来!先将这污秽毒源彻底覆盖掩埋,隔绝秽气外泄!再备下新鲜干燥的沙土、大量木炭粉末,待天明秽气稍散,务必彻底清理干净,一寸不留!”
仆役们强忍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翻江倒海的恶心,依言迅速行动起来。一袋袋生石灰被扛来,大把大把地撒入那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地窖。石灰遇水,立刻腾起刺鼻呛人的滚滚白烟,发出滋滋的剧烈声响,仿佛在与那阴寒秽气进行着殊死搏斗。
成捆的艾草被点燃,浓烈辛辣的药草烟气升腾而起,试图驱散、净化那弥漫不散、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然而,那深重的秽气如同附骨之疽,顽强地与艾烟激烈地纠缠、对抗,厅堂内一时烟雾弥漫,气味混杂,如同战场。
柳明轩屹立于这片忙乱、刺鼻与惊悸之中,目光再次如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厅堂。那几件如同路障般堵塞明堂核心的红木家具,那张背后受穿堂虚风无情吹拂的软榻……前任主人的悲剧,岂能仅仅归咎于这一盆错位且扎根污秽的兰花?整个涵碧居的气息流转,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疏忽与谬误中,陷入了严重的淤塞、失衡,乃至被这隐秘的毒源不断侵蚀污染!若不彻底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同样的悲剧,终将在下一个主人身上重演!
天色艰难地透出微明,晨曦如同怯懦的手指,试图拨开厚重的云层和窗纸。恶臭弥漫的污秽地窖终于被清理干净,破损渗漏的暗渠位置也由闻讯赶来的工匠紧急修补堵漏,断绝了水源。新鲜的、饱含阳光味道的沙土混合着大量干燥吸附性极强的木炭粉末,被一层层仔细填入地窖,如同为伤口敷上洁净的药散。最后,一块崭新的、严丝合缝的青石板被牢牢盖好、压实,彻底封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阴寒记忆。
柳明轩指挥着仆役,将那些堵塞明堂中央、如同血栓般的沉重红木家具一件件挪开,重新摆放到靠墙、不阻碍气流的位置。厅堂的核心区域瞬间变得开阔明亮,虽然空气中残留的石灰和艾草气味尚未完全散去,但那股令人窒息、压抑心魄的滞重阴冷感,已如同退潮般显著减轻。空间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他又走到那张临窗软榻前。“将这张榻移开,”他指着那扇开向窄巷、引入虚风的支摘窗,“安置到此处,”他指向一面坚实厚重的内墙,“务必靠墙摆放。背后,”他加重语气,“需放置一扇厚重密实的屏风,遮挡务必严丝合缝,绝不可再有丝毫虚风透入!”
老管家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红肿的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后怕以及对柳明轩深切的敬畏,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地低声问道:“柳师傅,这……这样处置,可……可就行了吗?那阴煞秽气……当真被镇住了?” 话语中依旧残留着恐惧的阴影。
“阴煞?”柳明轩停下指挥,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坦荡地看向老管家,语气平和却充满力量,“老人家,世间本无神鬼作祟的‘阴煞’。所谓邪秽瘴疠,不过是水土失宜、气息败坏、淤积腐化所生的污浊之气。这厅堂,便如同人之肺腑。气息淤塞不通,污秽沉积腐败,如同肺腑生痈化脓,焉能不病入膏肓?”
他指向那已被洁净沙土木炭填平、盖上崭新石板的角落:“暗渠渗漏,积水成腐,滋生苔藓毒瘴,是外邪入侵、侵蚀家宅之因。”再指向被挪开家具后变得开阔的明堂,以及即将改变位置、背靠坚实的软榻:“明堂核心阻塞,生气流转断绝;坐卧之处背靠虚风,心神难安,气血受损。
此乃内气不通、防护失当之果。如同人身,外感风寒湿毒,内伤气血瘀滞,营卫失和,正气衰微,则百病缠身,沉疴难起。我们今日所做一切,不过是疏通淤塞的经络,堵住渗漏的毒源,清除腐败的脓疮,令天地自然之生气得以重新流转入室,使污秽浊气得以排出消散,让这宅院的‘肺腑’重新恢复其吐故纳新、生生不息之本能罢了。”
他大步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双手用力,猛地将窗户推开。清晨带着微凉水汽、却无比清新洁净的空气,如同久违的甘泉,瞬间汹涌而入,强劲地冲淡、驱散着室内残留的异味与阴霾。“您看,”柳明轩深深吸了一口这清新的空气,仿佛涤荡了肺腑,“引自然浩荡之生气入室,驱散残存之沉疴浊气,此乃最根本、最有效的化解之道。居所之道,贵在顺应天地自然之理,调和阴阳动静之气。
所谓藏风聚气,非为玄虚莫测的符咒秘法,实为求得一个洁净、通畅、温润、安宁的安身立命之所。心安,则神定;神定,则气顺;气顺,则血活;气血和畅,则百病不侵。此方为家宅养人护生之真谛。”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如同晨钟,敲散了老管家心中最后的阴霾。
老管家怔怔地望着洞开的窗户,感受着那扑面而来、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再回想昔日厅堂里挥之不去的阴冷霉味、那令人窒息的滞重感,以及主人日渐苍白消瘦、最后油尽灯枯的形容,浑浊的老眼渐渐亮起一丝明悟的、如同拨云见日般的光芒。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的释然:“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不是什么命数劫难,也不是什么鬼神作祟……是这屋子……自己‘病’了,生了毒疮……是咱们自己……没照看好它啊……” 两行热泪再次滚落,却已不再是绝望的悲恸,而是悔悟与释然的泪水。
涵碧居的修缮在拨乱反正后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堵塞明堂的“礁石”已然移开,开阔的空间迎接着清冽晨风的自由流转;那张软榻安稳地靠于坚实内墙,厚重的屏风如同忠诚的卫士,为主人遮挡了所有侵扰背后的虚风。西墙根下,那曾滋养阴寒毒瘴的角落被彻底净化填平,覆以干燥沙土与吸附木炭,如同敷上愈合的良药,隔绝了所有来自地底的不祥记忆。
一株枝干遒劲、叶片疏朗、寓意祥瑞康宁的南天竹,被柳明轩亲手置于厅堂东南角阳光充盈之处,取其蓬勃向上、驱邪纳吉之姿,为这重获新生的空间更添几分温煦盎然的生机。
柳明轩静立厅堂中央,目光沉静如水,扫过焕然一新的空间。所谓风水聚气,其精髓绝非神秘莫测的符箓咒语或怪力乱神,而是对居住空间与天地自然气息之间那微妙和谐律动的深刻洞察与悉心调和。它是一门关乎阳光是否充盈、清风能否流通、水流是否洁净、温度是否宜人的质朴学问,是对“顺天应人”、“天人合一”这一古老至高智慧,在家宅营造中的具体践行。
涵碧居这段令人扼腕的往事,如同一记洪钟警世:居所如衣,唯有合身得体,方能真正滋养庇护其中之人。当空间的气息流转如春日溪流般畅达温润,当每一处陈设都顺应着四时更替与自然的呼吸韵律,身居其中的人,方能真正获得那份源自天地本源、滋养身心、守护安康的宁静、和顺与生生不息的力量。心安之处,气自和畅;气畅之宅,方为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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